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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談起歌仔戲,我就沒完沒了,就像普魯斯特將沾了茶的一小口瑪德琳送進嘴裡時,腦海裡剎時湧出無限的童年回憶一樣,歌仔戲也常讓我跌進綿延的童年時光隧道中。熱鬧的戲棚,開演前戲台上的「扮仙」與之後從台上丟擲下來的糖果,與隨著戲棚而來的各式各樣攤販,五彩繽紛讓我捨不得吃下的捏麵人、叭哺叭哺的芋頭梅仔冰、老闆掰開兩個圓型鐵盒、神奇合在一起變成的雞蛋冰,與沾著梅粉的麥芽糖。
 

我曾有非常貼近歌仔戲演員的經驗,上小學以前,鄰居家的「姑娘廟」做姑娘誕辰時,請來的歌仔戲班,因舞台後方的空間不夠,整團演員曾寄宿在我們家與伯母家,那時母親將客廳讓出來做為演員的居所,洗澡、上廁所都在我們家,演員們臨時的家,便是用布幔隔起的一小塊正方型或長方型的空間,有家室的人空間大一點,夫妻與小孩都睡在那個圍起的布幔之中,單身的人空間小一點,他們的家當:一個個不知是用錫或哪種金屬做的大箱子,就堆疊在布幔內,稍講究的人,會有一個小小的組合式化妝台,沒有化妝台的,就直接將各種用品散列在箱子上,就著一面鏡子化妝。

當時南部鄉下的臥房,大都是整個房間由木板架起、木板下面中空可當儲藏空間、木板上鋪竹席的一種大眠床,我們全家都睡在大眠床上,小小年紀的我,對於歌仔戲演員睡在各個由布幔隔起的空間裡,真是欽羨不已,對於他們將家當裝在大箱子中到處流動,也很羨慕,完全不知野台戲演員輾轉遷移之苦。當時民風淳樸,歌仔戲演員寄居在家中客廳的日子,我們家夜不閉戶,方便他們走動,我則是興奮的遊走於各個布幔間,坐在一旁觀看他們的生活起居,尤其那些年輕的演員阿姨們,我最愛窩在她們的布幔內,觀看她們上戲前,往臉上塗上濃厚的油彩,用漿糊黏鬢角,以及在高聳的假髻上,貼上各種華麗的亮片、插上搖曳的珠簪。

我小時候很乖巧,頗得大人喜愛,那些年輕的演員阿姨們很疼我,記得下午歌仔戲團煮點心時,阿姨就會舀一碗給我吃,還有阿姨化妝時,順便在我臉上畫個大花臉,引起鄰居大人的笑談。不知為何印象這樣深刻,有位阿姨洗了一條水藍色的裙子,寄掛在我家二樓頂的竹竿上,戲班搬走後,卻忘了收那條裙子,那時通訊不發達,戲班又是遊走全國各地,根本無法聯絡那位阿姨回來將裙子帶走。記得那條漂亮的水藍色裙子,在我家竹竿上飄揚了幾天後,被我母親送給當時也年輕漂亮的小阿姨,水藍色裙子,成了我對那群戲班阿姨的時髦、崇拜印象的象徵。

再來是楊麗花歌仔戲的時代,奶奶愛看歌仔戲,因此我整個小學階段,每天的晚餐,就是捧著碗一邊吃一邊看電視播出的楊麗花歌仔戲,幼稚的心靈,深深沈陷在以彰揚忠孝節義為主的劇情中。不同於奶奶最喜歡風流倜儻的楊麗花,我最著迷的,是演苦旦的許秀年,其次是上一篇文章提及過的花旦青蓉。那時許秀年是我的超級偶像,她的每個扮相我都牢記在心,在紙上畫的人物中一再模仿她在戲中的髮型、穿著,我和堂姐最常玩的一個遊戲,就是將我家的門簾掀起蓋在手腕上,當起古代人的寬大衣袖,翹起蘭花指唱著歌仔戲腔,我扮演的角色當然是許秀年。有好幾年時間,我長大後的志願就是當歌仔戲演員,而且要演的是苦旦。直到小學高年級被一言堂式的教育體制填了足夠的鴨,及歌仔戲被污名化為俚俗的戲曲後,我再也不敢提起想當歌仔戲演員的事,作文簿上的志願,改成是全國百分之九十五的小學女生長大後都要從事的「老師」行業。

到我上國中後,台灣經濟起飛、社會轉型,加上國民黨多年來扶植京劇、貶低歌仔戲的政策,野台歌仔戲急遽沒落,當時的神壇廟會改放露天電影,行走各地的歌仔戲團為求生存,開始在戲段中間,穿插穿著清涼的歌舞秀,吸引觀眾。演變到後來,有的歌仔戲團竟專跳脫衣舞,除了在電視上還可欣賞到每天短短半小時的楊麗花、葉青、小明明等歌仔戲演出外,伴隨我成長的野台歌仔戲,成了被父母禁止前往的活動。

我和歌仔戲的連結,中斷了好幾年,直到上大學。在持續不斷的努力下,明華園開始建立響亮名號,也用心的走入大學,記得明華園曾到政大校園內搭台演出,宣傳也頗用心,但我對歌仔戲的興趣已減弱,並沒有去看。

再和歌仔戲牽起情緣,是大學畢業後在謝長廷國會辦公室工作,當時謝長廷長期待在文化教育委員會,為冷門的文化教育政策投注關心,有一次明華園在國家劇院演出,文建會送了兩張貴賓券來,臨到演出當天下午,辦公室主任表示老闆不克前往,要把票送人,我可有可無的接收了這兩張票,但找不到陪同前往的伴,在主任的半脅迫下,另一位同事才勉強和我結伴前往。這一看,天雷勾動地火,沒想到明華園的舞台特效與場景的轉換做的如此驚人,孫翠鳳的演出,更是光眼照人,一個氣宇軒昂、武功精進又俊美無比的年經將軍就出現在我們面前,我和另一個同事,當晚,都深深愛上了孫翠鳳,不,應該是孫翠鳳演出的那位多情將軍。

明華園再度勾起我對歌仔戲的熱愛,同時,本土力量衝破國民黨黨國體制的箝制,台灣本土藝術開始有喘息、復甦的空間,拜那些不屈不撓、努力傳承歌仔戲文化的戲團的努力,及民進黨執政後本土意識的覺醒,歌仔戲終於擺脫「低俗」的污名標籤,開始在代表廟堂文化的國家劇院演出,如楊麗花、黃香蓮及後來的唐美雲等人,都領團登上正式的表演舞台,可惜當年我非常喜歡的小生李如麟,後來再也不見她的蹤影。

幾年前我和朋友去新舞台看以胡撇仔戲聞名的「郭春美」歌仔戲團演出,這之前我並不認識這個戲團,沒想到走入新舞台劇場,從入口到演出大廳口,排滿了兩大排的花圈,而且會場擠滿了興奮的婆婆媽媽。待戲演完謝幕時,聽了郭春美在台上感性的陳述,才知以南部為大本營的戲團,是首次北上演出,為了這場台北的首演,她投注很多精力也相當緊張。我也才了解,那些婆婆媽媽都是南部人,為了支持郭春美,自費從高雄搭機來台北,還事先送了滿滿的花圈,以壯大郭春美演出的聲勢。婆婆媽媽無怨無悔支持偶像的表現,讓我深深體悟到歌仔戲深入民間的力量,這個傳統的台灣文化表演,吸引了數代台灣人的目光,在現代社會,還繼續扮演一種精神支撐的角色,讓這些婆婆媽媽,有心靈與行動的共同目標。

走入劇院舞台的歌仔戲,朝精緻化發展,無論是服裝、舞台背景轉換、樂團表現等都有極佳水準,但我還是懷念小時候酬神廟會時,野台戲鼓咚上演、一旁小販忙著作生意的那種熱鬧景像。近年,除了國家劇院的演出外,明華園也在各地以野台戲形式演出,積極走入民間,尤其它孜孜不倦的在全國各校園演出,將歌仔戲介紹給年輕學子的精神,真的值得鼓勵。

有歌仔戲看的日子,真的很幸福!

本文來源歐巴桑小龍女:我的歌仔戲體驗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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